鄂北工區(qū)的冬晨,窗上玻璃呈現(xiàn)冰花海洋,生機盎然。這邊是潔白的羽毛,是雪白的小草,是嬌顏的玫瑰,是盛放的菊花;那邊是寬大的樹葉,是雪壓的青松,是參天的白楊,是茫茫的林海。
有一片冰花最是特別,獨自在窗戶最下方不起眼的地方搖曳起舞,這冰花像極了故鄉(xiāng)的蘆葦。
故鄉(xiāng)在膠東半島最東端的乳山灣,乳山河從遠方而來,入海而去,造就了灣兩邊幾十公里濕地,蘆葦就 “霸占”這片濕地,成就了一年四季不同的風景。
立春過后,蘆葦就早早從冬眠中醒來,根莖就在地底下開始了萌動,拼命地吸取養(yǎng)分,把自己供養(yǎng)得白白胖胖,根結(jié)處也萌發(fā)出細小的牙尖。只等清明前后,天氣只要稍稍回暖,海水被引入葦塘。站在高處,遠遠望去,被塘堤分割成方方整整的豆腐塊,在藍天映照下,猶如一顆顆的藍寶石。水波不興,水面下生機勃發(fā),葦牙尖奮不顧身地鉆出尚帶幾絲寒意的泥土。
剛剛發(fā)芽的蘆葦,根根挺立,錐子一樣刺破水面直指向瓦藍的天空。新生的葦牙,尖白根粉,一根根、一簇簇、一片片布滿葦塘的角角落落。陽春三月,細雨蒙蒙中,鮮嫩嫩的蘆葦爆發(fā)出蓄積的生機,比賽似的一節(jié)節(jié)拔高生長。雨過天晴,陽光在葦葉上劃過,閃耀著鮮艷的光芒。有時,一只水鳥倏然斜飛出來,在天空閃過,稍縱即逝,落到蘆葦深處。
立夏過后,蘆葦們次第成熟。成片的蘆葦連接得密不透風,翠綠銜接著翠綠。柔韌輕盈的蘆葦,隨風搖曳,倩影婆娑。綿延起伏的蘆葦蕩猶如待檢閱的出征隊伍,微風吹過,就演奏出瑟瑟聲響,繼而似潮水般涌動。
此時的蘆葦蕩生機盎然,不知名的水鳥在葦梢上搭起了窩,聰明的鳥類很巧妙地將三支蘆葦作柱梁,搭好的巢依仗蘆葦?shù)捻g性,任你東南西北風,也耽誤不了在巢里生兒育女。水鳥雙爪抓住一支葦梢,搖搖擺擺中引頸高歌——“嘎-嘎-嘰--嘰”,因了它的歌聲,小伙伴就稱呼它為“嘎嘎雞”。有時,循著鳥的歌聲,偷偷摸到它的巢下,里面會有幾只嗷嗷待哺的小鳥,赭紅色的絨毛、鵝黃的小嘴和黑得發(fā)亮的眼珠。我們也只是掏出來把玩一番,就戀戀不舍地把它們放回巢內(nèi)。伙伴間流傳一句話,“誰把鳥逮回家,長蟲也會跟家去”。
蘆葦蕩的水面下,蘊藏著無限神秘和生氣,魚蝦群生,螃蟹結(jié)隊橫著爬出淺水區(qū),在堤埂邊曬著太陽吐泡泡,一有風吹草動,就迅速爬回水中。
蘆葦蕩里曾經(jīng)飄著童年的歡樂??臻e時,伙伴們就不約而同奔向這里,藏在蘆葦蕩,戲水玩耍,摸魚捉蝦,在水中鉆出鉆進。玩乏了,就折一根蘆葦,三下兩下就折成一把“手槍”,開始了“游擊戰(zhàn)”;累了,就坐在堤埂上,聆聽葦叢中水鳥一唱一合,更有微風與葦葉伴奏,喧囂中自有一份寧靜祥和。天快黑下來了,折枝翠綠的蘆葦,將捕獲的小魚從魚鰓處穿成一串,用葦葉編成小小的巢,盛上活蹦亂跳的小蝦,用葦梢捆住欲鉗人的螃蟹,嘴上含上用葦葉做成的葦?shù)?,鼓起腮幫子,吹著不成調(diào)的小曲,在夕陽映照下,鉆出蘆葦蕩,興高采烈地往家回。特別是到了暑期,風吹日曬,我們個個像黑泥鰍,蘆葦蕩就是我們玩耍的天堂。
立秋后,蘆葦已經(jīng)逐漸褪去夏日的翠綠,穿上了黃綠相間的秋裝。根根蘆葦亭亭玉立,搖曳著風情萬種。蘆葦頂梢,蘆花盛放,蓬蓬松松雪白的一片,點點葦絮如雪似霧,風乍起,葦絮悠然飄飛,而夾雜在蘆葦間的簇簇野花,清香淡淡,隨風輕擺,水草交融之處,不時飛出一群水鳥,鳴叫著飛向遠方,勾勒出一幅自然的潑墨山水畫?!拜筝缟n蒼,白露為霜?!薄对娊?jīng)》中的詩句流傳了千年,依舊在今天的蘆葦蕩上空飄揚。
此時站在山頂遠眺蘆葦蕩,滿眼的翠綠也變成了黃白色調(diào),蘆花如絮,漫天飛舞。秋天的蘆葦塘很寧靜,滿目蘆花與天上白云彼此銜接,融為一體。蘆葦蕩另一端,是河水和海水交融的淺海區(qū),退潮后,勤勞的人們呼朋引伴,彎腰趕海。
小雪后,忙完秋收秋種,就開始收割蘆葦了。家家戶戶都派出了主要勞動力,揮舞著鐮刀,將成熟的蘆葦一排一排地放倒,打成捆,踩著已經(jīng)凍硬了的堤埂,將收獲的蘆葦背回塘邊。
原本生來平等的蘆葦此時有了“身份”等級,被稱為“白茅子”的開的蘆花最多最美,卻只能當燒火柴草;細小低矮的蘆葦?shù)臈U子還有點骨性,也只能用來做成葦簾,用作鋪房頂或鋪房檐;粗壯高挺的“大白皮”被評為最高的等級,被人們尊為“上賓”,以最為繁復的工藝編成葦席,織成精美的工藝品,漂洋過海為國家換取外匯。
最原始的處理蘆葦方法,就是簡單地把它們鋪在場院里,拖動石碾子來回滾動,把蘆葦壓扁壓軟,再用專制的葦?shù)镀崎_,破成篾條,再把韌性十足的細軟篾條編織成品。這樣精巧的工藝也只有心靈手巧的女人才能完成。蘆葦篾條細長又怕火,編織時也只能找空曠的屋子或者在自家院子里來完成。也因此一個冬天下來,女人的手已經(jīng)變得不成樣子,凍瘡和割傷滿手都是。蘆葦帶來的不僅僅是美如畫卷的風景,人們的生活也因了柔軟的蘆葦堅挺了那個苦難的歲月。
大雪后,銀裝素裹,天地一片白茫茫,寂靜的蘆葦塘里空空蕩蕩,也只有幾支沒人收割的“白茅子”或被雪壓彎了枝條,或孤獨地隨風搖擺。挨著蘆葦塘的水池,泛著星星點點的陽光,厚厚的冰上,甩起膀子狠勁抽打陀螺的小孩,歡聲笑語,那里又成了孩子們的天堂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末,大面積地挖塘筑壩,開始了人工養(yǎng)殖對蝦,經(jīng)濟效益可觀。那年冬天,蘆葦塘人聲鼎沸、機械飛舞,沒有了往年冬天的沉寂;那年春天,只有零星的蘆葦從新筑起的蝦池邊的土里鉆出來,再也沒有了浩浩蕩蕩的隊伍,孤零零地在風中搖曳著。
遠去了,蘆葦蕩。那一根根柔韌的蘆葦,永遠搖曳在我心上。(華北油氣 高宗全)